第一章暗恋的常态
九月底,夏日的末尾,蝉鸣像把天都要撕破一般喧嚣。
曾絮从教室门口风风火火冲进来时,孟湘南正对着线性代数发愁,刚写了一个字,草稿便被曾絮一把推开。
孟湘南抬眼疑惑地看向曾絮,对方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一手拿着卡通图案的小扇子一边夸张地大喘气:“出大事了……”
“又听八卦去了?”孟湘南有些无奈地从她手底下扯回草稿纸,用手抚平,淡淡看了她一眼,长长的眼睫垂落,又回到了代数的世界。
她说话节奏有些慢,声音又软,一双眼眸像雨水洗过的清莹,安静又温柔,九月底的炎夏,她坐在嘈杂的人群中像是有降温功能似的,使得曾絮也不觉得那样躁热了。
“张颂英语考试作弊被劝退了……”曾絮压低声音凑近了孟湘南耳边。
听到这,孟湘南终于把目光从草稿纸上移开,脸上表情微变:“怎么会劝退呢?”
启星中学是北城的重点中学,虽然校纪严格,但从没仅因为作弊就劝退学生。
“我们刚进高三的第一次摸底考,学校挺重视的,她妈妈被教导主任请过来,觉得丢脸,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一气之下,就说不让她读了。”曾絮深吸一口气,“这会儿人已经被带回家了,那今天的午间节目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孟湘南也有些头疼,张颂、曾絮,以及她自己,是校广播站仅有的三个成员,广播站平时承包了学校的活动和通知播报,但每周午间还有固定栏目播出,周二、四是午间音乐,周一、三、是中外散文赏析,周五是听众来信,今天周三,散文赏析的广播稿原定是张颂准备,现在她是否真的劝退还没尘埃落定,今天的午间节目没有着落倒是板上钉钉了。
“她现在一定心情很差,我总不好这个时候去找她要稿子吧?”曾絮挠挠头,小声道“那也太没人情味儿了。”
孟湘南略一沉吟,转身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拿出里面夹着的一页纸递给曾絮:“这是我之前准备的,原本是打算下周播的,今天先用它顶上吧。”
曾絮眼睛一亮,接过稿子略略扫了一眼,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笑嘻嘻道:“还是你有办法!中午广播室见!”
孟湘南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目光再回到草稿纸上,却有些心不在焉。
张颂在学习上虽然严重偏科,却很热爱广播站的工作,私底下两人也常常聊天,她打心底里希望张颂不要就此退学。
上午的课都是让人昏昏欲睡的课,好不容易熬到午休铃响,孟湘南刚想去找坐在教室后排的曾絮,就见她一个猛子扎进了冲向食堂的干饭大军里……
“……”孟湘南愣了一秒,只好独自走出教室,食堂这个点又热又挤,而她也没什么胃口。
下了楼,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了一声:“小心!”
还没来得及回头,一颗篮球就扎扎实实的砸在了孟湘南的头上,倒是不痛,她回过头去,看见三个高大的男生朝她跑来,身上还穿着启星校队的队服。
“美女,怎么突然冒出来啊!”
第一个说话的是个寸头,语气间还有些调侃,孟湘南并不认识他,但一眼就能看出来三个都是校篮球队的,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身体不自觉地有些紧绷。
紧接着,她果然就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自己砸到人还嬉皮笑脸。”顾应昭睨了寸头一眼,长腿一迈,就来到孟湘南面前。
“你没事吧?”
他狭长的眉眼注视着她,声线是充满少年气的张扬与清冷,微微低下头看着孟湘南,凑近了,能闻到他洗发水是海洋香调。
孟湘南手还在放在后脑勺上,这时才想起放下来,低下头,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开口道:“没、没事……”
“不好意思,刘晋他就是爱开玩笑。”听到她说没事,顾应昭淡笑了一声,嘴角展开好看的弧线,像月牙尖儿,他弯下腰去捡起脚边的篮球。
孟湘南的唇翕动两下,却又觉得再说什么会很刻意,于是强迫自己转过身,在顾应昭站起身前下了楼,听觉却还留在原地,过了拐角后,她脚步逐渐放慢。
“诶!哥们儿今天那个三分绝杀,怎么样?”
“还在回味呢?”顾应昭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些玩味,“奖励你今天加训半小时。”
“哪有这样的!”
她听见他们有说有笑的远去,一个连插曲都算不上的她没有在他们的对话中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这样才更合理,他是校队主力,女生心目中的校草,而她,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内向女生。
无数次擦肩而过,都让她的心在他身上延迟一瞬。
这是只有孟湘南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她边走边出神,打开手机,看了下学校 文章配的图是参赛的校队成员站在露天篮球场的合照,顾应昭站在中间偏左,和他的队友勾肩搭背,露出灿烂的笑。
一个熠熠生辉,一个默默无闻,这是大多数暗恋的常态。
关上手机,孟湘南在学校超市买了袋牛奶便往知行楼去。
位于体育馆后的知行楼,原本是职工活动中心,启星中学扩建后便分给学生们作为学生会办公室和各社团的活动场地。
校广播室位于二楼中间,午休刚刚开始,知行楼却有些热闹,有人聚在楼梯间小声讨论着什么,孟湘南走进广播室,关好门,将准备好的稿子拿出来。
她喜欢广播站的话筒,让她可以流畅的表达,没有人注视她,也不会感到有压力,今天的稿子虽然是篇草稿,还有许多句子没有润色,还好她撰写时脑子里已经有了个大概,在读稿时顺口加工完善了一下,最后总算是把这期节目很好地完成了。
结束的音乐在缓缓播放,孟湘南关上麦克风,收拾稿件,一旁放着几本文学评论类的书,是张颂留在广播室的,孟湘南犹豫着拿起最上面的那一本。
张颂不擅长写散文赏析,因此一直在努力做这方面的功课,书的一旁还放着她的润喉糖和U盘,她没有拿走。
敲门声响起,孟湘南将书放下,起身去开门,曾絮笑意盈盈地推门进来。
“厉害啊小南,完全听不出是临时准备的稿子。”
曾絮往电脑前一坐,四仰八叉的往椅子上一歪,甚至还打了个饱嗝。
她性格大大咧咧,孟湘南早已习以为常,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是听谁说张颂打算退学的?”
“听她们班的人说的。”曾絮摆摆手,“哎!别担心了,她妈妈八成说的是气话,家长们就爱来这套!”
想想曾絮早上那煞有介事的表情,孟湘南眉角抽动两下,原来都是道听途说的?
“不愧是你,曾情报员。”
听到孟湘南揶揄自己,曾絮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眼睛倏忽亮了。
“小南,你去学生会那边帮我问一下校庆和社团节的安排表出来没有?”
曾絮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眉飞色舞,孟湘南不解地打量着她。
“哎呀!你就帮我去问一下!”曾絮两手一摊,直接摆烂,整个人在椅子上往下滑了一寸,仿佛一摊泥,“我午饭没吃饱,没力气……”
“……”
刚刚你不是还打了个饱嗝??
“快去……”曾絮怪腔怪调地说道,对着孟湘南一阵挤眉弄眼。
孟湘南受不了这个磨人精,盯了她一眼,还是站起来走出了广播室。
学生会办公室其实离广播室不远,中间只隔了两间办公室,孟湘南又看见了之前那群窃窃私语的学生,看上去像是高一年级的,她们聚在一起,眼睛亮亮的望着同一个方向,却又有些目光闪躲,这种景象孟湘南常常在有顾应昭的地方看见。
虽然刚刚才偶遇过,但她还是紧张起来,脚步渐渐放缓,心跳却加快,连手心都有些发热。
心里反复演习过几百次与他对话,嘴上却三缄其口、云淡风轻。
孟湘南走进办公室时,果然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宽阔的肩膀挡住了窗外的阳光,清爽的短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他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在写字,肩胛骨透过白色的校服衬衫突显出有力的劲瘦线条。
学生会会长沈如琢整坐在一旁看他写,见孟湘南来了,微笑道:“有事吗?小南。”
“嗯?”孟湘南回过神来,赶紧将目光从前方移开,看向沈如琢,“我、我想问一下,社团节的章程出来了吗?”
“来得真巧,上午刚拿来的。”沈如琢抬了抬下巴示意。
孟湘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叠文件放在办公桌上,正好被顾应昭的身体挡住了一半,孟湘南犹豫了一瞬,心跳如鼓。
请让一下……麻烦让一下……不好意思……
嘈杂的思绪嗡嗡作响,短暂的一秒藏着七上八下的挣扎,孟湘南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静静站在顾应昭背后,想等他写完再去拿。
沈如琢见她默不作声,便笑道:“陆嘉显,你挡着人家了。”
孟湘南错愕地抬起头,面前的人转过头来,她看见了一双完全陌生的眼睛。
第二章怎么会有两个人长得这么相像?
陆嘉显的轮廓利落分明,英挺的鼻、棱角分明的薄唇,都和顾应昭几乎一样,只有这一双眉眼,与顾应昭完全不同。
顾应昭的眼睛是亮的,有种任性恣情的清澈,而面前这个人,双眼线条更有棱角,眸光却晦暗深邃。
陆嘉显淡淡一笑,让出一块位置给孟湘南,她愣了几秒才拿过文件。
怎么会有两个人长得这么相像?
而陆嘉显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又转过身去继续写字,孟湘南的目光落在校庆的时间表上。
“除了校庆当天还有需要报幕的时候吗?”她看向沈如琢。
“有,但是具体安排要下周才会出来。”沈如琢略一思索,“广播社的工作量估计还挺大的,安排出来了我第一时间发给你。”
孟湘南点点头,伸手将文件交还给沈如琢,偏这时一旁的陆嘉显收起笔,也将一张表格递给沈如琢,他的手背短暂的触碰到她的手指。
“抱歉。”陆嘉显轻轻让过,语气柔和。
他身上有种沉稳而冷峻的气质,举手投足很有风度,同时也给人一种距离感。
陆嘉显高大的身躯在孟湘南面前就像一堵墙,挡住了她微微发红的脸,沈如琢点点头,却只伸手接过陆嘉显的表格,他欠身让过孟湘南,冲沈如琢微微点头,便离开了。
“这张是复印件,你可以拿走。”沈如琢见孟湘南的手还举在空中,便笑道:“不用还了。”
孟湘南抬头冲他微微一笑,捏着文件的手都出了汗,赶紧离开了办公室。
刚一回到广播站,就看见曾絮不怀好意的对她笑。
“怎么样?看到了没?”
孟湘南把文件递到她面前,自己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清凉的水一口喝下,她的脸还是有些烫。
“别装了!是不是和顾应昭长得很像?”曾絮嘴角都咧到了耳朵边,“好看吧?我感觉比顾应昭还帅,不对,他和顾应昭是完全不同的风格,陆嘉显看上去很温柔、很斯文!”
“你认识他?”孟湘南索性也不装傻了。
“说过两句话,沈如琢说他是上周刚转来的,就在我们隔壁班,你说……能在高三这个阶段转校的,都不是什么普通人吧?”
孟湘南回想起刚刚那一幕,总觉得两个人长得如此相像,有些不可思议,但细品一下,还是有不少区别的,除了眉眼、气质不同,陆嘉显比顾应昭更高大一些,声音也略低沉一些。
想着想着,她脸又开始发烫,暗自庆幸今天自己没有说话或是叫错名字之类的,不然她真的会尴尬到原地去世。
连指甲也不禁掐进肉里,大庭广众下认错自己喜欢的人,孟湘南想象了一下,脚趾都要抠出一座广播室来。
她暗自记下两个人的不同特征,告诫自己下次一定不要弄错。
“你没事吧?”
曾絮看着孟湘南在旁边两眼放空,一会脸红、一会皱眉、一会又面露惊恐,直呼不解。
“没事……”孟湘南转过头去掩饰尴尬。
从广播室出来,曾絮要去学生会,孟湘南赶紧和她道了别,独自往教室去。
手机这时却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孟湘南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张颂的名字。
北城的九月虽然还热得很,可天已经黑得比较快了。
孟湘南拎着一个纸袋站在和张颂约定的地点,纸袋里是张颂留在广播室的东西。
电话里张颂的情绪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拜托孟湘南放学将她的东西带过来。
张颂和她约定的地点在一家网吧附近,孟湘南穿着校服站在这条灯红酒绿的商业街显得格格不入,网吧的对面就是一间酒吧,迎来送往的人总要打量她几眼,她的手不自觉捏紧了裙摆,感到极不自在。
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刻钟,张颂才姗姗来迟,她穿一身牛仔裙,脸上还画了淡妆,看上去和在学校时很不一样。
“你真的打算退学了吗?”孟湘南将纸袋交给她。
“我又不喜欢读书。”张颂伸手拨弄了一下头发,眼神却避开了孟湘南的目光,“我妈说得对,给我交学费也是白交。对了,今天让你们着急了吧?其实稿子我已经写好了,你们要是下周还缺稿子,就把它用了吧。”
张颂从牛仔裙口袋中拿出一张被叠得很整齐的稿纸,孟湘南接过打开,是写给广播站的稿件。
“你冷静一点,向老师和你妈妈认个错,她们会接受的。”孟湘南轻声道。
“不必了,我爸妈本来就不乐意供我读书,在他们眼里,只希望我弟弟能出人头地。”张颂冲着一旁的网吧努了努嘴,“我已经找到打工的地方了,我要早点攒钱,离开这个家。”
“网吧?”孟湘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暴风网咖”四字照片闪着刺眼的光,“这种地方……”
这条商业街虽然非常繁华,但都是娱乐场所,KTV、桌游吧、酒吧一应俱全,因此人员构成也比较复杂。
“放心吧,这网吧是我小叔开的,我要进去找他了,今天谢谢你。”张颂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早点回家吧,别在这里逗留了。”
直到张颂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家烟熏雾燎的网吧里,孟湘南还站在原地消化刚刚张颂说的话。
上周还一起在学校里聊天,人生的分水岭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她又望了一眼网吧闪光的招牌,心里却暗了几分,转过身,打算回家,却差点撞上两个男生。
“哟?”其中一个笑了一声。
孟湘南看着面前这两个分别染着黄毛和粉毛的男生,似乎没有比她大几岁,瘦猴似的,脸上透着红光,身上还有酒气,她没有理会,转身打算绕开,谁知粉毛却跨出一步拦住她。
“妹妹成年没有呀?”
“瞧你说的话,人家身上穿的还是校服呢!”
两个人语气轻浮、一唱一和、嬉皮笑脸,还试图搭她的肩,孟湘南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
陆嘉显伸手扶住她的肩,扫了面前二人一眼,那两人一瞬间酒醒了不少。
“走吧?”他看向她,眼底是淡淡的笑意,“我送你回家。”
孟湘南抬头看着他,立刻点了点头,粉毛和黄毛低声发出了扫兴的嘘声,却也没赶拦。
毕竟陆嘉显的身板比他们高大不止一点。
走出这条商业街,孟湘南还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小流氓早就不见踪影了。
陆嘉显的手只是虚搭在她肩上,身体也维持着礼貌的距离,此时见她不怕了,很快就将手收回到裤袋里,像是怕她尴尬。
“谢谢。”
“不用客气,我记得你,今天在学生会见过。”陆嘉显说话不急不慢,他站在来往行人中显得十分突出,白色的衬衣松开了前三颗扣子,却不显得流气,更像是随性,让孟湘南想起了曾絮那句关于他“很斯文”的评价。
“是的,我是六班的,孟湘南。”孟湘南见他也是身穿校服,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边……”
话问出口,孟湘南开始觉得不妥,她和陆嘉显今天才刚认识,完全不熟。
但陆嘉显并不在意,瞥了一眼灯红酒绿的商业街,淡淡道:“我就住这附近,你自己回家没问题吧?”
孟湘南连忙点头:“当然,我过个马路就可以坐车回去了,不用送我了。”
“好。”陆嘉显点点头,客气地冲她笑了笑。
目送孟湘南过了马路后,他转过身,眸色一沉,又重新走进了那条街。
暴风网咖隔壁是一家艺术酒廊,和周围花花绿绿的大字招牌不同,这家酒廊的招牌只有纤细的两个字,写着“无常”。
陆嘉显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启星中学的男款校服是白衬衫和藏蓝色长裤,酒廊暧昧的灯光在他脸上变换交替,锋利的明暗交界线折射出一副与刚才不太一样的面孔,门口的服务生迎上来问他有没有订位置。
“我约了周政。”陆嘉显言简意赅的表明来意。
“啊,您稍等。”服务生走到一旁和经理沟通了几句,便走过来回复说:“您往里走到尽头再左拐最后一间办公室就是。”
“谢谢。”陆嘉显略点点头。
直到陆嘉显消失在拐角,服务生才忽然回味过来,刚刚那个人好像……是个学生??
陆嘉显推门而入时,周政刚放下电话,他是这家艺术酒廊的老板之一,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合上,酒廊里的音乐声都被拦在外面,只剩下一口中古大钟在滴答作响。
“好久不见,嘉显。”
周政审视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他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显然没把陆嘉显当小孩看待。
“坐……”他伸手指了一下沙发,自己转过身取了两只郁金香杯和一瓶威士忌,又放了一只酒杯在陆嘉显面前,倒上一些酒才坐下。
“你想打听的事,我问过了,顾家确实有在联系买家,只不过他们出价太离谱,一时半会肯定是卖不出去的。”
“联系过的买家有哪几个?”陆嘉显目光落在桌上的烟灰缸上,手指搭在桌面上虚点着,在脑海里思索着什么。
“就两个,其中一个你去年在法国还见过呢,是你舅舅陆行云的旧相识。”周政笑了一声,“原本他还想把画接回来算了,被我劝住了。”
“谢谢。”陆嘉显略一颔首,“您费心了。”
周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陆嘉显却始终没有动过杯子,周政打趣道:“我记得过年时你可替你舅舅挡了不少酒,酒量可以的。”
陆嘉显的神色稍放松了一些,笑道:“周叔,我还在念书。”
“在穗城不是待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特地转学到北城来?”周政脸上的笑意敛起,目光锁定了他的脸,“就为了把画拿回来?”
陆嘉显抬眼,眸中的谦逊柔和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直白的漆黑,锋利而空洞。
“还有些事情要做。”他没有多说,却已经让周政心下了然。
“还真是和我想的一样。”周政嘴角挂上一抹笑,“你还恨着顾家吧?”
第三章才转来两周就空降学生会副会长,邪门
启星中学在北城枫叶变红时开始了建校一百年的校庆筹备工作。
为了不过于分散师生的精力,校长决定把每年一度的校运会和校庆放在一起举办。
“哎,本来还以为至少可以连着玩两周,这下好,三天就全办完了。”同桌刘小桃一边整理这次秋季校运会的报名名单,一边抱怨道。
孟湘南一边写稿子一边叹气:“就是知道我们有这样的想法,才把两个活动放在一起速战速决的吧?”
虽然已经放学,但班上还有很多同学没有走,百年校庆,全校班级都要布置一下教室以示祝贺,这两天已经有许多教室外面挂满了学生的手工制品,高二年级有个班门口甚至挂了个纸糊的龙头,而高三生们本就因为学习压力大而格外苦闷,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名正言顺的放飞机会,一个个都像打了鸡血。
“别的项目都很火热,但是女子米和米还是没人报名……”刘小桃狂躁地挠了一下头,眼珠子忽然骨碌碌地转过来,盯着孟湘南。
孟湘南在她的眼神里读到了自己要被抓壮丁的倒霉讯号,正打算摇头拒绝,曾絮忽然从一旁杀了过来。
“走……”她拉住孟湘南的胳膊,“开会去,学生会。”
“现在?”孟湘南愣了一下,很快反应了过来,“好,走走走……”
孟湘南三两下收拾好背包,两个人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刘小桃面前。
刘小桃:“……”
下了楼,曾絮并没有拉着孟湘南往校门口走,而是往知行楼去,孟湘南才反应过来。
“真开会啊?”
曾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然呢?已经开了有一会儿了,我们迟到了。”
……
“行吧……”刚刚还在为曾絮特地来解救她而感动的孟湘南轻声道:“怎么这个点还开会啊?”
“高二那个纸糊的龙头上新闻了!”曾絮忽然义愤填膺道,“学生会那帮卷王破防了,说什么高三生不能落后,要卷个更大的。”
“……”孟湘南满头黑线,只好尴尬的笑了两声。
直到跟着曾絮到了学生会办公室,她笑不出来了。
顾应昭也在,他坐在里侧的矮凳上,手肘撑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脚下的篮球,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神色。整个办公室里全是学生会的高三生成员,孟湘南的脚步不自觉地往曾絮身后挪了挪,她来的路上就早该想到顾应昭应该也会在……
早想到的话,她应该重新扎一下马尾让自己看上去更齐整些……
“方阵名单你们今晚就报上来。”站在正中间的沈如琢伸手推了下眼镜,“每个队选个队长出来专门对接这件事。”
“什么方阵?”曾絮小声问一旁的街舞社成员。
“献礼方阵,在校运会开场时出现,由学生会和各社团的高三生组成才艺小队,合成一个方阵。”街舞社的人小声替曾絮和孟湘南补课。
“献礼方阵?”曾絮眉毛直跳,脸上写满了迷茫,“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
孟湘南回忆了一下那天看过的章程文件,因为校庆和校运会合办,所以校庆仪式上各位领导发表讲话后,就是高一、高二的班级的方阵入场作为校运会的开幕式,而高三因为学习任务紧张是不用参加方阵的,校运会各个比赛项目则在当天下午正式开始,最后两天会邀请其他学校的足球队、篮球队过来打友谊赛,可以说是全方位的展现学校的综合实力和学生的素质风貌。
沈如琢组织的这个献礼方阵大概是临时加进来的,孟湘南有些佩服他,虽然启星中学的学生会一直是给学生们锻炼组织能力和发挥特长的地方,但工作内容又多又杂,必要的时候还得当牛做马,到了高三还没有退出的基本都全凭热爱。她可以想象,临时加这样一个方阵,沈如琢不但要获得校领导的批准,还要和不少教职工打好交道,现在才能站在这里说服大家。
“虽然高三学习任务重,但我还是希望大家克服困难,抽出一点时间来准备校庆献礼,这是我们在启星的最后一年,社团节后学生会的大部分工作都要移交给高二的学弟学妹,又恰逢百年校庆,能留下各自青春的身影是个难得的机会。”
“至于每个小队的队长……”沈如琢打量了一下各社团来开会的人,为每个社指定了一个对接人,轮到篮球社时,他选了顾应昭。
“文案和音乐,各队队长整理出来后报给广播站。”沈如琢说话时指了指孟湘南,他话音刚落,顾应昭便朝孟湘南看了过来,虽然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但她的脸颊已经开始发烫。
一些微弱的期待在孟湘南脑海中发芽,然而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垂下眼掩饰。
正当沈如琢在做本次小会议的总结发言时,身后响起两声敲门声,孟湘南的思绪也被打断,她回头看去,只见陆嘉显站在门口。
“抱歉,去办些事情,来晚了。”他语气温和地道。
“正好,虽然明天才会正式公布,不过现在说也没关系。”沈如琢爽朗一笑,“你们是不是有些人还对他不熟悉?”
听到这句话的众人纷纷转过头看向陆嘉显。
“他叫陆嘉显,是转学生,和我在一个班,校庆期间可以把他当作临时副会长。”沈如琢介绍道,“这次献礼方阵的事情,要不是他帮忙还真不一定能批下来。”
孟湘南立刻感觉到周围人的眼神开始乱飞,办公室地小人多,当面议论实在不妥,于是大家纷纷开始用眼珠子交流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孟湘南的手机嗡嗡地震了两声,她点开
孟湘南哭笑不得的看向就站在她身旁的曾絮,她正装得一本正经,目不斜视。
而陆嘉显倒是神色如常,还礼貌地冲大家微微颔首。
孟湘南关闭 “没有问题的话,大家就都先回家吧,时间不早了。”沈如琢摆摆手,“曾絮和孟湘南还请留一下。”
众人三三两两结伴回家,顾应昭和孟湘南擦肩而过,孟湘南却发现他脸色似乎很不好看,和刚开始坐在角落里把玩篮球的状态全然不同,眉头皱起、嘴角紧绷,连撞到人也没有停留,好像一刻也不想在这待着。
心不在焉的孟湘南和失去耐心的曾絮又被沈如琢额外交待了几句,大意是当天报幕要为献礼方阵写一个精彩的介绍,曾絮已经开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连点头后迅速告辞,拉着闷葫芦孟湘南就走,结果撞到了站在身后的陆嘉显,他怀里的一叠资料掉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曾絮连连道歉。
“没有关系。”陆嘉显只是微微摇头,蹲下身去捡纸张,恰好有一张飘到孟湘南脚边,她弯下腰去替他捡起来。
陆嘉显这时才留意到面前的人,就是那天出现在“无常”酒廊附近的女生。
“谢谢……孟湘南。”陆嘉显准确地记得她的名字。
孟湘南微微一笑,将捡起的纸张交到他手中,和曾絮两人一起从学生会办公室离开。
“你的个人资料都交齐了?”
“嗯。”
临出门前,还听得见里面沈如琢和陆嘉显的对话声,飘进她耳朵里。
直到走出知行楼,曾絮才好像又恢复了活力,又开始发挥娱记精神。
“太像了……那个陆嘉显和顾应昭简直长得像亲兄弟一样,你注意到其他人的眼神没有,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孟湘南没吱声,她脑海里是顾应昭走时那不悦的神情,以及刚刚那张飘到她脚下的户口本复印件。
她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捡起纸张的那一刻不小心就映入眼帘——
陆嘉显;汉族;出生日期:年12月22日;曾用名:顾嘉显。
第四章被选择原来并不是一种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孟湘南第一次见顾应昭是在八岁那年。
进入小学一年级后,周围的同学已经开始私底下谈论自己想去哪家初中念书,毕竟开学的第一次家长会,班主任已经开始提起“小升初”的规划,父母回到家中自然耳提面命地鞭策孩子,有些甚至刚走出教室就开始长篇大论。
孟湘南的父母却是个例外,当她回到家时,没人有空操心她将来升学的问题,反正她考试成绩每次都很不错。
用孟庆军的话来说,就是“读什么学校都得靠她自己,考不上那也是她的命,做家长的哪能事事都管着。”
孟湘南还记得爸爸说这话时就坐在客厅里,架起一桌麻将,一口烟吐出来能把牌桌上四个人都染得面目模糊。
“她才六岁半,懂什么?我们不替她操心谁替她想!你就是不想管,只想玩。”姜玲一边收拾饭桌一边回呛丈夫。
“她说话都说不利索,你先操心操心这个吧!”
爸爸后来说了什么,孟湘南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他叼着烟,双手一推一绕,像打太极一样,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就再度响起,伴随着他朋友们此起彼伏的笑声。
妈妈永远在做家务,爸爸总是弄得一屋子烟熏雾燎,客厅里的麻将声好像从未消失过一样。
但很快,家里安静了。
那年秋天,孟庆军收拾行李搬出去了,而姜玲什么也没和孟湘南说,一开始,孟湘南还有些开心,因为没有难闻的烟油味从卧室门缝里钻进来了,也没有此起彼伏的笑声在她专心写作业时来扎她的耳朵。
但很快,她就开始希望爸爸能回家来,因为妈妈夜里总是躲在阳台上哭。
孟湘南穿着睡衣静静地站在阳台门后,却不敢去敲门,妈妈从来不和她说爸爸为什么离开,像是不希望她知道更多,月光落在脚下的浅绿色瓷砖上,变成冰冷的聚光灯,她看着自己拖鞋上的小熊,这是春天时和爸爸妈妈去逛超市时,他们给她买的。
一转眼,春天已经这样远。
二年级下学期,孟湘南的父母正式离婚了,她的抚养权归母亲姜玲所有,姜玲换了一份薪水更多的工作,开始需要频繁出差,在她出差期间,孟湘南便去外公外婆家暂住。
可是碰巧那天,外婆和外公去乡下奔丧了,她终于再次见到了爸爸。
孟庆军开车来学校接她,他换新车了,是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孟湘南小心地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
孟庆军还是抽很多烟,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年轻时也称得上玉树临风,但烟与酒多年的浸透已经让他脸上渗出了浓浓的油腻感,对女儿也是一如既往地不太关心,车起步没多久,他就接到一个电话,掉了头就往反方向赶。
“真麻烦。”孟庆军小声嘀咕,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小不点,“爸爸现在要去加班,你等下乖一点,要有礼貌,听到没有?”
孟湘南沉默地点了点头。
孟庆军见女儿是这种不爱说话的状态,阴阳怪气地添上一句:“你这结巴的毛病也不知道随谁……”
类似的话,她也在母亲姜玲口中听过,孟湘南长相随爸,姜玲总说“你和你爸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相爱的时候,她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不爱的时候,她就成了这段失败关系的罪证。
孟湘南转头看向窗外,用手轻轻推开大腿边的一支口红。
一上车她就看见了。
黑管镶钻的口红,车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她现在不想和孟庆军说话。
姜玲没有在她面前说过离婚的原因,可孟湘南也不是傻子,邻居们充满同情又过分好奇的目光、外公外婆愁云满面的模样,以及过去一些打到她家来却不说话的奇怪电话。
不说话,只是笑——是女人的笑声。
孟湘南不愿意去想,父母亲离婚的原因是父亲出轨了。
可有时候面对事实,只是需要一个无法逃避的画面,比如皮质座椅上那只暧昧的口红。
霓虹灯从渐暗的天色中现身,隔着雾气将她僵硬的小脸照得五颜六色,她始终倔强的仰着头,直到车在一间褐砂石别墅门口停下。
门口的石柱上镶着金属铭牌,上面写着一个“顾”字,一个头上系着鲜艳丝巾的女人走来,透过车窗打量着她。
“你这……带着孩子怎么行?”女人不满地看了一眼孟庆军。
“江总,不好意思,孩子妈出差去了,我刚接她放学还没来得及……”
“行了,你让你女儿在我家呆着吧,家里有保姆,办完事再来接她。”
女人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孟湘南自觉地下了车,头也没回的往别墅的院子里走去,倒不是她爱去别人家做客,而是一秒都不想和爸爸待在一起。
女人折返回来和保姆交待了几句,就坐上车走了。
孟湘南被保姆领着进了褐砂石别墅的门,客厅里的装修风格非常繁复,俨然一副中西乱结合的模样。
保姆把她带到一旁的偏厅,看上去像个会客室,她拿了一本画册给孟湘南,就坐在一旁玩手机。
孟湘南乖巧的在画册面前坐了十几分钟,却一页都没有翻——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阿姨……我想、想、想上厕所。”她有些费劲地提出要求。
“走廊尽头那间就是厕所。”保姆眼都没抬,伸手虚指了一个方向。
孟湘南站起身,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上完厕所出来后她没有直接回偏厅,走廊上的钟提醒她今晚还很漫长,洗手间对面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孟湘南坐在最底的台阶上,不自觉地喘气。
她想回家了。
不想呆在孟庆军的车里,也不想在这个陌生的别墅里等孟庆军。
她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支带钻的口红,它精致、漂亮地躺在皮质座椅上,映衬着她的贫瘠和静默,都说血浓于水,可被选择原来并不是一种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努力睁大双眼负隅顽抗,泪珠还是涌出了眼眶。
“你是谁?”
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孟湘南吓得抖了一下,回过头,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清秀男孩站在她身后两个台阶处,警惕地看着她。
第五章先下手为强啊小南
“我……我……我……”孟湘南的泪珠子还在脸上纵横,身体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看见她红透了的鼻尖,和挂着泪又充满惊惶的眼睛,男孩也惊讶了一瞬。
“你别害怕……”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窘迫,男生声音柔和下来,“我没有别的意思。”
倒不是真的怕到说不出话,而是孟湘南从小就有口吃的毛病,一紧张起来更是张口结舌。
“我、我是、是跟着我爸爸……来的……他办事……去了。”她努力地凑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男孩的神情放松下来,孟湘南猜他应该是这家的孩子,因为他的衣服很精致,打扮得像个小绅士,是她在电视里才见到过的款式。
“你……”他稍稍观察了一下孟湘南因为哭泣而一塌糊涂的脸,想问什么却又止住了,最后只说:“在这等我。”
小绅士转身上了楼,拿下来一包纸巾,和一只泰迪熊。
孟湘南看着他亮亮的眼睛,不好意思伸手去拿熊,只接过了纸巾,擦了一把脸。
“需要吗?”小绅士却伸手把熊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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